心中尊爱的琴坛前辈——奥斯卡·舒姆斯基(下) | 曹氏提琴

2018-11-27
未知



喜获宝琴



舒姆斯基与Howard Barlow 指挥的美国海军乐团


▲舒姆斯基与Howard Barlow 指挥的美国海军乐团(US Navy Orchestra),1941年前后




奥斯卡·舒姆斯基用的是一把名琴——1715年的斯特拉底瓦里“罗德”(Stradivarius “Rode”)。这把琴曾由著名法国小提琴家罗德(Pierre Rode)使用,其他知名的拥有者包括俄罗斯学派创始人奥尔。



20181127舒姆斯基用过的斯特拉底瓦里“罗德”小提琴

▲舒姆斯基用过的斯特拉底瓦里“罗德”小提琴



奥斯卡是从埃米尔·赫曼(Emil Hermann)琴行那里买下这把琴的。埃米尔称这把琴是斯特拉底瓦里大师黄金时期带有标志性的极品,而奥尔则将这把小提琴称为“一把真正的音乐会小提琴”,因其音量巨大无比。



埃米尔·赫曼琴行

▲埃米尔·赫曼琴行



奥斯卡回忆说:“当我听到这把宝琴发出第一声时就迷上了。战争结束后我们试图重建生活,而我当务之急是要有一把更好的琴。我意识到如果要展开音乐会生涯,就必须拥有比当时所用的Camillo Camilli更好的琴。在寻觅过程中我用过瓜达尼尼(Guadagninis)等一些名琴,但还是不能完全称心满意。



舒姆斯基可能最初就在这里邂逅“罗德”小提琴


▲埃米尔·赫曼琴行试琴室,舒姆斯基可能最初就在这里邂逅“罗德”小提琴


之后在我无数次走访埃米尔·赫曼琴行过程中,我发现有一把小提琴静静卧躺在长长的毡桌上。我一眼望去这把琴不单是斯特拉迪瓦里,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藏品之一。我又激动又沮丧,因为我知道自己买不起,但我仍然非常好奇地欣赏并想尝试演奏它。在得到许可之后我试奏了几个不同的片段,顿感自己必须拥有它!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债台高筑的实情,但我却从未有过一丝遗憾。我的老师列奥波德·奥尔也是秉持这种处事方式。”停顿一下之后,他又告诉了我一个他买琴时的秘密,“当我买下这把斯特拉迪瓦里琴宝琴后,决定用它来录罗德的24首随想曲(毫无疑问罗德本人一定也用这把琴拉过自己的随想曲)。这把斯特拉迪瓦里留有原来收藏者、作曲家的演奏和我演奏的作曲家的24首随想曲,这三重意义叠加为我带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同时我也希望听众能更好地感悟和享受罗德的音乐。”





▲舒姆斯基演奏罗德:小提琴独奏随想曲第24首




埃米尔·赫曼琴行


▲埃米尔·赫曼琴行




“是松鼠不是乌鸦!”

有一次我去看望奥斯卡·舒姆斯基,带了一瓶口味偏甜的意大利香槟,正合老人家的胃口。干杯之后他不时地看看自己的杯子,我知道这是他要添酒的暗示。此时窗外的树上传来一只乌鸦的呱呱叫声。老人随口对我说:“那是松鼠在叫呢。”我试图纠正他:“那不是松鼠,是乌鸦!”可舒姆斯基固执地摇摇头说:“孩子,别跟我争!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经常听到它们这样呱呱叫。”我觉得很委屈,因为明明看到那只大乌鸦在树梢上叫,想必是在问我们要吃的?




奥斯卡·舒姆斯基演奏巴赫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与帕蒂塔唱片,在业界享有盛誉

▲奥斯卡·舒姆斯基演奏巴赫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与帕蒂塔唱片,在业界享有盛誉



吃完饭,老人从屋里拿出两把琴,他自己拿着一把而将另一把递给我,问我拉过莫扎特哪首协奏曲。我回答说1、3、4、5都拉过。这时他已经开始拉第五协奏曲的乐队部分,令我不知所措。这首曲子我虽然学得很仔细,但也有几年没拉了,但他的举动像下命令似地逼着我开始,就这样我俩把整个三个乐章过了一遍。中间我有几次卡住几乎都想放弃了,但他拉着乐队声部硬是推着我继续下去,直到最后把全曲拉完。他满意地点点头,对我说:“吃惊吗?你在几年没练的情况下还能连滚带爬地把这首协奏曲拉下来,而且还是背谱完成的。人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包括大脑、手指、听觉、视觉各方面的记忆。要相信自己的记忆,这样在台上就不会有怯场的心理负担了。”原来老人家要在饭后给我上一课。



他给我讲过很多他自己的经历。他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人家叫他奥斯卡,特别是陌生人!他希望大家尊称他为舒姆斯基先生(Mr. Shumsky)。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个不速之客的电话,大概是个推销员。舒姆斯基拿起电话说了声“喂!”就听见电话里传来:“我要跟奥斯卡说话。”老人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厉声回应道:“你是谁?竟敢如此无礼,没人敢这么称呼我的!”,边说边把电话挂了。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舒姆斯基拿起电话,还没等他说“喂”呢,就听到电话里在喊:“奥斯卡、奥斯卡、奥斯卡……”。他当时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当时也听傻了,心想那个无理的销售员这下可把他气着了,可他却突然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几分钟后他平息下来说:“我的确忍无可忍,非常的气愤!可不知因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无理的家伙倒是很幽默(I appreciated his sense of humor)”。





海菲兹来访


舒姆斯基还给我讲过他与海菲兹的相逢。有一次海菲兹来到茱莉亚学院拜访他,并提出要“借走”一些学生,因为他刚开始在南加州大学任教所以学生不多。我问舒姆斯基:“你真的把学生给他了吗?”他做了个鬼脸说:“都是些个资质平平的学生”,我们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那次来访期间海菲兹还会见了加拉米安等其他一些名师。在舒姆斯基把学生请出教室后,两位小提琴巨人开始了他们最亲密的谈话。海菲兹舒姆斯基是否每天练音阶,后者回答说:“只是有时候练一下,但并不是像信教一样虔诚的。”(这跟当年我跟朱克曼上大课时他问我的问题和我的回答几乎一摸一样)。海菲兹严厉批驳道:“这是一个错误!”舒姆斯基笑笑说:“给我五分钟,我就能演奏任何一个调上的音阶”,令海菲兹暗自吃了一惊。舒姆斯基非常尊重海菲兹,然而他觉得在琶音练习和换把上下功夫比单纯的音阶练习更有用。海菲兹有一只无与伦比的左手,虽然是个天才,但却练得非常刻苦。舒姆斯基从不苦练,却是个天生非常自然的演奏家。他认为过度的练习未必带来有理想的结果,反而会损害创造力,过多的音阶练习会导致感官麻木的倾向。正如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也不怎么练琴,可是头脑中却做了很多思考,道理是一样的。



克莱斯勒(中)与海菲兹(右)和美国小提琴家斯巴尔丁(Albert Spalding)

克莱斯勒(中)与海菲兹(右)和美国小提琴家斯巴尔丁(Albert Spalding)



舒姆斯勒曾对我说起过,克莱斯勒也不喜欢过度练琴,可令人惊讶的是,人们都喜欢海菲兹却没有意识到克莱斯勒的技术比海菲兹更过硬,他演奏的每一个音符都完美地适合音乐的画面。克莱斯勒在晚期演奏中虽然有时出现失误,但丝毫无损于他一生在演奏中闪烁的光彩和艺术魅力,“他的演奏总是处于平和自如的状态,他的音乐表现犹如一串串美丽的珍珠”。相比之下,海菲兹虽然在技术上无懈可击,辉煌一生令人惊叹,“但他炽热的声音总像是要把人推向悬崖的边缘”。


舒姆斯基的演奏对音乐没有任何炫耀性的自我意识,因为他相信作曲家的意图不应该与愚蠢的过度学习后的文字解释相混淆!






▲ 1987年70岁的舒姆斯基在皇家阿尔伯特大厅BBC逍遥音乐会上演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杨松斯指挥BBC威尔士交响乐团,这是他晚年唯一的演奏影像

(建议在wi-fi环境下观赏)



最后的相聚

我最后一次跟舒姆斯基见面是在1997年6月,那天聊的话题真不少,先是在后院饮下午茶,也就在那一刻我拍下了这几张他最后的照片。舒姆斯基告诉我,大提琴费尔曼(Emanuel Feuermann,1902-1942)生前和他是邻居,那时经常在晚上夜深人静时,从隔壁的住宅里传出伟大的巴赫组曲的声音,那就是费尔曼在练琴。



另外,他也非常喜欢杰克琳·杜普蕾的演奏。但他说唯独有一点使他不舒服;“这靓女真有天赋,她有极好的乐感!就是总是激情澎湃,似乎一直在跟大提琴**,我听得快累死了……”。


之后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拿出一个精致的皮箱,打开一看,好像有5、6个不同的镜头,是一套海瑟布莱120的镜头。舒姆斯基还是出色的摄影家,他总是说,在音乐中我总是发现与黑白照片之间的对比有更多的关系。他可以通过更精美的摄影来解释音乐,而不仅仅是通过演奏来解释音乐。他特别喜欢拍铁轨,有时甚至半夜一个人跑到野外的铁路上拍铁路上的月光。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景深、光线、光圈、构图等等的经验和研究。




舒姆斯基摄影作品舒姆斯基摄影作品舒姆斯基摄影作品

▲舒姆斯基摄影作品


这时艾里克提出父亲的录像机出了问题,让我帮他看看是否能修。在我修理录像机的时候,奥斯卡兴致勃勃地为我播放他刚收到的第一版勃拉姆斯的21首匈牙利舞曲的CD,一边给我介绍每一首的特性,一边说这首是他的最爱。最后听完了两张CD,他还给我看了他其它刚录好的几张CD,包括爱德华-格里格、黎欧-维讷和多纳尼的全部奏鸣曲,还有刚录好的罗德24随想曲第一版的CD。他用的谱子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但上面写了很多自己的指法,几乎像印刷的数字。然后他跟我说:“谱面要保持干净,这样演奏的时候也会干净。这些作品几乎没人拉,虽然不像有些作曲家那么伟大,但都是在民族乐派中占有相当重要地位的作曲家的重要作品!”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录制成CD,把历史资料留给后人。


傍晚,奥斯卡决定带我们一起去他家附近的一家中国饭馆共进晚餐。一进门一位年轻的中国姑娘迎了上来并亲切地叫了一声:“奥斯卡!”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居然答应了,并问她最近好吗?等我们都入座了,奥斯卡这时才解释说:“她是我唯一允许叫我奥斯卡的人,因为她态度热情、服务周到。另外她大概分不清姓和名,我就不为难她了。”


舒姆斯基于1997年

▲舒姆斯基于1997年,蒋逸文摄



晚饭后我又把他们父子送回家,临分手时,我送给奥斯卡一张我们刚出的莫扎特两首四重奏的CD(KV. 589,590),几天之后我就收到了他的亲笔信:“逸文,非常感谢你登门拜访,还送给我CD。你们是音准极好的组合,我能专心欣赏你们的音乐。最诚挚的祝愿——奥斯卡。”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他能当面听听我们上海四重奏的演奏,给我们作些指导,可惜这一愿望最终未能实现。之后的几年里他的病情逐渐加重。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是不愿改变他给人们留下的光辉、伟大的形象记忆的。因此在最后的两年里他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谁都不见。




倾心四重奏

未能请舒姆斯基指点我们上海四重奏一直令我引以为憾,因为他自己曾是著名的NBC四重奏组的发起人之一。这个世界著名的四重奏组以舒姆斯基为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是金戈尔德,中提琴是普利姆罗斯,大提琴是夏皮罗,都是托斯卡尼尼手下的骨干力量。这个组合被誉为世界弦乐四重奏的最强阵容,可后来普利姆罗斯这位世界声誉最高的中提琴家未经其他成员同意就把NBC四重奏改成他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在一次电台的实况直播中,影响很大。个性刚直的奥斯卡岂能容忍这种不尊重人格的行为?于是他在离场时,带着遗憾边走边说了声:“对不起了!”在他离去后虽有一位名家顶替,但合奏水平却不及以前。时隔不久这个原本伟大的四重奏组就结束了短暂的历程,留下的少量录音也不是商业发行,成为世界乐坛的一桩憾事。



私人发行的NBC四重奏组(“普利姆罗斯四重奏”)录音


▲私人发行的NBC四重奏组(“普利姆罗斯四重奏”)录音



最近艾里克在我家做客时给我讲了1970年代初的一桩逸闻:他的父亲经常请过往从密的朋友到家里拉四重奏。有一天三位来宾与他组成了一个阵容豪华的四重奏组,其中包括戴维·纳迪恩(David Nadien),大提琴家伦纳德·罗斯和在布希四重奏(Busch Quartet)里优秀的中提琴家保罗·道克托尔(Paul Doctor)。当时坐在一旁听这四位大师演奏的是舒姆斯基的得意门生、来自东京的武田基(Motoi Takeda)。他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刚在莫斯科跟柯岗学习时他曾多次近距离的听到过导师和奥伊斯特拉赫的演奏,而老奥却建议他到美国跟舒姆斯基学习。


与大提琴家罗斯和钢琴家格伦·古尔德

▲与大提琴家罗斯和钢琴家格伦·古尔德



当天来玩四重奏的四位大师走进舒姆斯基的客厅时,武田根本没想到他将会跟谁见面和会留下什么印象。当他幸运地听到四位琴坛名家的演奏时,武田睁大了眼睛,半天合不上嘴。在伦纳德·罗斯(Leonard Rose)演奏的弓下,流淌出的可能是最美丽和富于表情的大提琴声音,而舒姆斯基令人惊叹的演奏技艺以及内迪恩的柔美弦音顿时把他引入了一个奇妙的音乐领地。当两位小提琴大师在不同作品中轮流演奏一、二提琴声部时,他的脸部更是显露出惊奇的表情和眼神,而艾里克最不能忘记的就是Paul Doktor优雅而细腻的中提琴演奏,那个美好的下午也是他终身难忘的时刻。




▲ 与格伦·古尔德合作理查·施特劳斯小提琴奏鸣曲首乐章




艾里克心中的严父



舒姆斯基在八十年代仍保持良好状态,这张唱片收录他独奏的莫扎特第三协奏曲和父子演奏的《交响协奏曲》

▲舒姆斯基在八十年代仍保持良好状态,这张唱片收录他独奏的莫扎特第三协奏曲和父子演奏的《交响协奏曲》


艾里克还告诉我,他的严父奥斯卡·舒姆斯基坚决反对举办比赛,这是他最厌恶的。他曾留下话,永远不得用他的名义举办比赛。他不希望一些组织者和赞助商以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名义轻易举办竞赛。


舒姆斯基父子演奏莫扎特二重奏K.423,424


▲舒姆斯基父子演奏莫扎特二重奏K.423,424



艾里克说,他的父亲认同作曲家巴托克的看法,认为比赛阻碍了独立个人风格的形成,而是容易导致演奏风格雷同。他认为一些有个性的人才能出头很不容易,在整个比赛的压力下他们表现不佳,但他们很可能会展现自己富于个性化的音乐理解和演奏风格。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尽管所有人都对来自亚洲的小提琴手的精湛技术感到惊讶,但许多音乐家仍抱怨他们与老一辈大师境界不一样。老一辈的演奏各有个性,他们身处一个必须独立思考的时代,没有CD和视频可以参考,那是一个演奏者要以较慢的速度去理解音乐、认清自己并最终接受自己的时代。



蒋逸文与艾里克·舒姆斯基

▲蒋逸文与艾里克·舒姆斯基



艾里克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父亲奉行的演奏标准与某些名家不同。我们今天将如何评判雅克·蒂博?他会在第一次出错后被淘汰吗?克莱斯勒会在高音失误后被踢出第一轮吗?我的爸爸会因为拉错一个音而名落孙山吗?这些过去的伟人可能会有一个音的失误,但他们对乐曲的理解与表达要比角斗士整场的拼搏更有价值”。


2000年7月24号,那天我在科罗拉多参加Vail夏季音乐节,一早接到一个电话,对面传来艾里克哽咽的声音:“爸爸走了……”。我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尊敬的慈父般的老师、前辈、朋友……


在舒姆斯基去世后,当年11月“The Strad"杂志再次以他为封面人物


舒姆斯基去世后,当年11月“The Strad"杂志再次以他为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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